花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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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第1期大观middot东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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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一年记

陈年喜

五天前骑摩托车回老家,在经过母亲现在住的房子时,她远远看到了我,虽然眼力很差了,还是看清了我的头发,说了句:头发咋又白了。她的孩子中,我是头发最白的一个。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很多生活是看不见的,只有头发永远明摆在头顶,隐无可隐。

摩托车是这些年我与老家来往联系的重要工具,到今天,已经骑坏了两辆,尽管我一直没有驾照。我骑在摩托车上,想停下来,又没有停,随口回了句:正常的。母亲不会看见的是,这一刻我的脖子几乎僵死,它像一根彻底朽腐的木棍,随时会咔嚓一声折断,脑袋滚落在地上。我现在骑的是一辆网上淘来的铃木王,年生产的,距今十六年了,早过了报废期。之所以淘来,是因为高品质的它能缩短两地间的骑乘时间,原来的钱江要骑三个小时才能完成七十公里行程,现在这辆可以提前一小时,将长痛化为短痛。

今天早上,岳父打来电话,问我写了没写。他说的是低保申请。岳父因为肺阻塞已经两年没有躺下睡觉了。他年轻到老年都是一个有尊严的人,这种品质在与他相类的人里少之又少。我说我尽快写,他说了句谢谢。病痛可以让人像摘下身上某个器官一样摘下尊严,到了今天,我能深深懂得这种无奈。这一刻我特别惭愧和羞愧。前几天刷视频,刷到一条内容,有两个人是好朋友,一个骑三轮车拉客挣生活,一个练书法。练书法的穷得没地方住,没饭吃,但字已经写得非常好。骑三轮的把朋友接到自己家,一个照常骑三轮,一个安静练书法。到了八月十五,骑三轮的去买了二十元钱的猪头肉,这是他一天的收入。那天他肚子不好,从厕所出来,桌上的猪头肉只剩下了三四片。那一刻他突然泪如泉涌,朋友问怎么了,他什么也没说。多年后的今天,他说那一阵是他一辈子最惭愧的一刻,他惭愧于从来只按照自己的生活标准,从来没想到过应该去买一次肉。今天,我的惭愧与他的,如此相异,又如此相同。

天异常冷,冷得超过了同期的往年,我打开电火盆,又打开了平板电脑。今年特别忙碌,又特别无效,忙碌的是内心,无效的是文字,到今天,欠下了一大堆文字债。十平方米的房间一会儿就变得灼热起来,嗓子干疼,我把窗子打开了一半,一阵风灌进来,止不住猛烈咳嗽起来。一口池塘,塘底扎满了芦根,风无力把芦苇拔起,它惊动了芦根下的沙泥了。

街上真干净,天空一蓝如洗。这个据说这个小县城最大的移民小区,入住的不到十分之一,人们或出去打工,或在乡下,街道显得清冷。这是大部分移民城镇化现状的普遍图景。在早餐店,我要一碗胡辣汤,四个包子。食客们出出进进,急急匆匆,快过年了,没有一个闲人。汤很有味道,包子也没有偷工减料。感谢来自周口的河南夫妻,为小城人提供了如此廉价的吃食。

虽然是邻县,虽然也有昔日同行的朋友,我还是第一次到镇安。

这是今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秋雨,从九月中旬开始,稀里哗啦下了近一个月。这里是真正的秦岭腹地,山是这里的主宰。按地理划分,属长江流域。山上的秋雾像一张毯子,从山顶一直蒙下来,到了山脚,毯子的边缘变得毛刺刺的,刺缝间,是一些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狗叫。

九月,我入职了北京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作为昔日同行,作为同病相怜者,也作为工作之需,我来看望一些人。冬天还早,但秋天已经很深了,有些地方秋冬是泾渭分明的,有些秋冬是含混的,彼此交错,比如海拔米的界河村。一些人早早穿上了棉衣,一些人家烧起了柴火炉子。家家屋檐下码着高高的柴火堆子,它们尺许长,粗粗细细,新新旧旧,人们要用它度过漫长的冬天。这种柴火堆从天山一直铺到东北吉辽,占领了中国北方农家的屋檐,在生活和岁月烟尘里上演着重要内容。

第一家,是周农明家,他是一位机械师傅。

周师傅上金矿那年已经三十五了,在苦寒的山乡,三十五已经不年轻,但他开过十年面粉加工坊,对柴油机特别懂,工头死活把他拽去了。那时候矿山很多开空气压缩机的师傅都是开拖拉机、开面粉坊起步的。周师傅开的第一台空压机匹配的是六十匹马力的四缸柴油机,比起他曾开过十年的小马力,这是真正的巨无霸。第一年,从开工到年终,他始终没有回过家。工程终年不息,机器也必须二十四小时转动。机器旁有一间小床铺,周师傅日夜守在这里。机器喷出的浓烟,充满了整个小屋子,把他熏成了包公。每顿饭菜由厨房送过来,每次抓起馒头,上面都会留下黑黑的指痕,又被他吃下去。此后许多年里,随着大大小小的工队,周师傅走遍了北方。有时候在洞外开,有时候在洞内开。他说在甘蒙交界的马鬃山,在洞内待过三年。

周师傅们是我无限熟悉的群体,工作上,我们曾经有过十六年交集。我与周师傅,或许见过,或许曾擦肩而过,但彼此早已相熟到骨头,两个多小时里,我们心有灵犀,有太多的话,太多的回忆。他现在是尘肺病三期,我知道,这个病没有四期。

过了河,是一段上坡。雨暂时停下来了,看得出来,过一阵子它还会反身回来,因为雾还在,且浓得扯不烂。我没有记住这位患者的名字,后来我尽力回忆,好像姓戴,这是一个不多见的姓氏。他接近一米九,虽然憔悴,依然高大。他是我的同行,一位爆破工。

他家房顶上有两片玻璃明瓦,一米见方。在北方农家,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天光从瓦上打下来,放大,变幻,铺满了整个客厅,让空间变得明亮了许多。他坐在一张小木椅上,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天光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小型的制氧机在身后发出吱吱的声音。他说他已经一年没有出过大门了,他想晒一晒太阳。他的爱人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水,准备给制氧机加水。按要求,制氧机只能加纯净水或矿泉水才有效果。她说,矿泉水一瓶只能用两天,要一块多钱。

领路的小沈说,界河村有多个尘肺病人,三年前有人,三年里走了30人。他也是尘肺三期,有一张娃娃脸。

从镇安回商洛的大巴上,乘客不多,我一个人占了两个位子,索性就半躺下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累。一路上,窗外秦岭如染,我没有力气抬头。我想过无数事情,有些事情一闪而逝,有些事情慢镜头一样不断回放,我努力驱赶它,但没有用。我给爱人打电话,她说,你经历了太多,希望你不要再看到太多,看到的,有时候比经历的还要人命。

在商洛客运站,我一阵小跑,终于赶上最后一趟回家的车。

三月、四月、五月,异常漫长,长得像一个梦,在这个梦里,我出出进进,忙忙碌碌,似乎做了很多事,其实什么也没做,其间受邀到南京和桂林做过两场诗歌分享活动,它让我知道今天依然有那么多人热爱着诗歌,而我,似乎离诗歌越来越远了。到了七月,我做了个长长的计划,我说的是农历。很多年前,就有一个念想,去看看风陵渡,看看*河,看看横跨陕晋的钢铁大桥和两岸人烟。不仅仅是我个人青年以及中年里曾无数次从这儿北上,更重要的是,无数的青春从这里出发,又在这里消失,他们的命运在此被一条河拦腰斩断。风陵渡以及浩荡的河风充当了太多次的见证者。

我设计了两套方案,一个方案是骑摩托车,这样方便自由,一个是坐大巴,丹凤客运站有发往永济的大巴,打风陵渡经过,好处是省力。对于前者,考虑得异常周详:我没有驾照,路上很容易被查扣,可以*昏出发,从家到*龙镇路段可以晚上骑行,天亮正好进入渭南,而茫茫渭塬,小小摩托车将如鱼入海,自由和安全都属于自己了。我想到了颈椎的承受能力,计划回程中戴着颈托,医院带回来颈托还在。

对于地理,对于地理上的烟火风物,它的前身后世,我有超于常人的兴趣,这奇怪的爱好自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痴迷。我到过数不清的荒川与边野,无数汗水洒在隆隆炮声中,而目光与心事却落在了漠漠人烟与无边风物里。人有数不清的欲望,贫穷的富有、逼仄的开阔是另外一种。

七月终于到了。一天早上,爱人突然打来我已到了韩城塬上,正在摘花椒。这意味着我的计划泡汤了。今年,我们常常分居两地,我在县城,她在老家,多年的人各东西,彼此早已习惯了。

这已经是爱人连续第三年去韩城塬上做椒客了,这是一个类似于麦客性质的群体,不同点是季节与工作内容。麦客已经消失很久,椒客产生大约有十年历史。我曾写下一篇《韩城塬上的椒客》的标题,因为不熟悉她们的生活一直没有成篇。一天,爱人发来一些图片,她的十根指头缠满了胶布。她说这样可以防扎。她说手上扎了椒刺怎么也挑不出来,要是涂上煤油过几天刺就烂掉了,可不知道哪里有卖煤的。

地里的玉米已经锄过三遍,爱人已经完成了今年土地的绝大部分任务,下一步,就是等待玉米成熟、收割,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从我老家东行三十里就是河南地界,那儿有很多民间乐队,专为农村红白喜事服务。这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他们无师自通,吹拉弹唱,身怀十八般武艺,他们是今人,也是古人,总之,都是有故事的人。把门前的菜地锄过浇过一遍,骑上摩托车去看他们,其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

这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走在了炎热的七月。这些年,乡村的白事总是比红事多。我赶到的时候,一支队伍正在上山,一百多人浩大的队伍,白压压一片。乐队吹的是《百鸟朝凤》,百鸟朝凤并不是喜乐,它的成分极其复杂,人间悲欣都在其中。上山路很陡峭,棺材沉重,乐借人势,人借乐势,悲怆而壮烈。人是自私的,个体的,只有这一刻变得浑然一体,像誓死的队伍扑向一座堡垒。二十年前,在秦岭腹地我看见过相似的情景,五十人往山顶抬一台空压机,巨大的机器不能拆卸,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岩石,人们赤着身,喊着苍凉的号子往山顶一寸寸挪动。在他们身后,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热泪盈眶。

拉拉杂杂记下这些,它们只是这一年巨大生活的冰山一角。倘若你到人群里随便拉住一个人,他都会感叹这一年是何等的不同寻常,何等的漫长而艰辛。这一年,许多人,许多事,都发生了深切的变故,电影一样的剧情之后,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往日。命运无常,生活具体,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活着的疼痛与质感。

一个人再也没有,一个时代也一样。

三下宝鸡

那是一个阴天的早上,年,农历五月初九。

我和我的搭档,每人背一只牛仔包,从老家峡河出发去甘南两当县,给一位从没见过面的老板打工。那时候总是这样,与数不清的矿老板或者工头在产生关系之前,彼此谁也不认识谁。对方需要我们的手艺,我们需要对方的活路养家糊口。矿山多在荒野不毛之地或千米地下,从事矿业的人也多神秘色彩,充满了地下特质。只有*金白银明晃晃的,不需要隐匿。

从西安解放门车站至宝鸡,大巴车五个小时,闷热难当,我的心像车身一样跌宕。这年此前的五个月,我跑遍了所知道的所有矿山,花尽了路费,一事无成,眼下实在没有退路了,一句话,必须挣到钱。电话约好在两当县某旅馆见面。老板从他家乡带了一帮没有任何矿山经验的工人,提前一天到达了。

这是我第一次到宝鸡。关于它,我有数不清的想象,因为它与秦岭有关,说到底,是与金矿有关。作为已经从事了两年的金矿爆破工,我对每一处有金子的地方都充满了想象,想象在它的某一处突然打出了金带,老板一夜暴富,我们一夜小富,从此再也不用刀口舔血,炸药上讨生活。这样的想象或者说幻想,支撑着我们一年年往前走。

但这一次,仅仅是路过。在宝鸡汽车站,我看到了远远的秦岭,它广大无边,一直延伸向西。此次要去的,是它在甘南两当县的一个点,这个点,叫太阳沟。这是一个我十分陌生的地方。电话里,从未干过矿山的老板神秘地告诉我:信息来自*金某支队的内部资料,没有一个外人知道这里蕴藏着丰富的矿脉,行动就是发财。

在车站门口,我碰到了一群特殊的人——麦客。

他们来自甘陇还是更远的青海或宁夏,我不得而知,虽然他们互相说着话,甚至争吵,我分不清那些地域方言的差别。他们一共十人或者十三四个人,戴着草帽或白帕子,背着鼓鼓囊囊的编织口袋,那草帽、白帕子和尼龙编织袋还十分白净,显然是才从家里过来,在这里停顿或转车。

陈仓大地麦浪泛金,但离真正的开镰季还差了几天,而此时关中小麦正熟。年,收割机还没普及,镰刀是收麦的主要工具,在陕西八百里关中,麦客每年顶着麦收的半边天。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有他们知道,或者是为了省下三元两元车费(转车有时候比直达车费便宜),或者误了车程,或者是要在这里先一步等待活路。

他们坐在车站外的台阶上吃干粮。时间快近中午,天阴沉沉的。他们每人有一只小布袋,装着干粮和水。干粮无一例外是馍,而盛水的家什就五花八门了,有的是一只塑料水杯,有的是一只塑料油壶,有的是一只用过的饮料瓶子,一口馍一口水,专心而羞怯。他们中,年龄大的显然已六十多了,须发尽白,年龄小的,还是少年,其中有一位女孩子,十分清秀,眼睛像两只青杏,脚似有残疾,起身时,像一根折弯的竹子。

我们转车两当上路时,他们还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麦客,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此后,再没有见过他们。这是一个和矿工异质同工的职业群体,不同只是他们诞生得更有年代。如今,这一古老的职业与悠久的传说,早被机械们一茬茬收割已尽。而矿工,也被资本与市场逼到最后的悬崖。

第二次下宝鸡,已是十七年后,多少人事成浮云。伤心的是,十七年前同下宝鸡的搭档早化作了土。就在七年前,一场矿难,他被落石砸断了腿,断了一条腿,本可以活下来,但老板考虑到成本,故意拖延时间,流干了血,衰竭而死。在宝鸡火车站,我遥望当年汽车站的方向,仿佛看见我们一同从车站走出来,去吃一碗豆花馍,互相点起一支烟……

第二次下宝鸡,是应一群朋友之邀,做电影《我的诗篇》和我的诗集《炸裂志》的活动。诗歌已是明日*花,关于它的电影自然亦是流量之外的事物。但那次活动却做得热烈而成功。当天,活动结束后,我在朋友圈里写下了一段感慨:“感谢宝鸡朋友们的支持与盛待。历史里,陈仓大地发祥承载过重要文化与文明,时间轮转,它沉厚的骨脉依在。”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已放下了写诗的兴趣,宝鸡之行,让我把它又重新捡了起来,虽然也只能写些无关现实痛痒的文字。

年过完春节,一直咳嗽不止,村里封路,就一直挺着。3月4日,医院做了肺部CT,是职业病,这是从业者谁也逃不掉的结果,我以为我逃过了,原来没有。不得不再次下宝鸡。医院,为我做好了一切安排。

这半辈子,医院打交道。早些年,伺候伤病的工友。山上山下,洞里坑外,事故总是有,身上也总是浸染着来苏水的味道。医院医院,在这里,我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住院九天,朋友木偶从未断过守护,尤其是医保报销问题上,我们几乎上演了一场堪比电影的戏剧。

有一天结束了吊针,我一个人到了渭河边。它波澜不惊,肮脏浑浊。在河边,我坐了半个下午,直到*昏临近,直到残阳收敛。河流的了不起处在于,它不仅敢发源,也敢消失,承得起清洁,也承得起污浊。它添笔于地理,也永远挥书于纸背。

大河远去了,流向不可知的远处与未来,像极了一个人的命运。我注视着,时而欣然,时而伤感,更多的是依恋。我知道,我大概很少有机会再来到这片地理上,很少有机会再与一群永远有话说的人围桌而欢。

回医院途中,在另一条无名的河流上我看到了一座石桥,显然已废弃经年,孤独而沧桑。回到病房,写下了它:

无名石桥

建于哪岁哪年

已无可考石苔是作伪者

一如*昏的安静

只有白杨在桥头

一年一年返绿

只有麻雀落枝头

看尘埃四起

历史已慢慢成为

渭水沿途的风景

沉沙深埋

那些含铁的部分

时间的教训是

我们从未自时间中获取教训

我们建过无数座桥

却从未从桥上走过

作者简介:

陈年喜,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九十年代开始写作,迄今有诗歌、散文、评论文字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刊》《草堂》《天涯》《红岩》《散文选刊》等,获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出版诗集《炸裂志》。

《大观·东京文学》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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