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5月7日凌晨,外公离开了我们。
六号那天下午,我刚从Prefecture拿到等了几个月的临时居留,回到公寓,内心挺开心的,心想三周后去北京的行程可以安排下了。那天的深夜,我在巴黎如往常一样还没入睡,手机突然收到父亲的一句语音,打开一听,“你嗲嗲走了”。那瞬间并不是以前书上读到过的脑子一片空白,但确实什么感知都没有,紧接着心里似乎有口气迅速提到嗓子口,手指有些许无力,呼吸加快,眼神往下,泪却已经模糊了眼前一片。买了7日最早飞回武汉的航班,8号中午到达天河后转了几趟车,在路上时,父母叮嘱我晚饭前会盖棺,要我快点。在最后十几公里,我岳父母开车接上了我和我妻子,在那段路上,我无所适从,路上熟悉的风景将我拉回到那片时常忆起的点点滴滴…
在我父亲还小的时候,我爷爷因为意外去世了,加上在世时没有留下什么照片,我对爷爷的了解也差不多局限于他的出生年份和姓名。某种程度上来说,外公同时像是我的爷爷一样,心里的位置也是独一无二。外公姓胡,名喜筹,字均财,算算今年也刚逾八十,外曾祖(还是外曾曾祖)是地主,建国后很快就被没收土地,外公也因此只读到小学。后来他学了一手木匠功夫,做出来的家具质量好且美观,靠着这门手艺也慢慢自己盖起了两层的房子,木匠工夫也都在进门的庭院里进行,因此前厅大多数时候都有很多刨子刨下来的薄木屑。小时候我见过外公做工的很多工具,对其中一些工具的操作还挺着迷,也看到了他的认真和对尺寸大小以及平斜的执着。外公也善于画画,他画的虎牛都栩栩如生,寥寥几笔画出的马更是活灵活现,我时常佩服他的作画,也模仿过,可即使是临摹的,却也不及万一。我的记忆中,外公还知道不少谜语,他说了不少给我猜,经常是灯谜的形式,虽然已基本记不起来,但不管猜没猜出来,我都感叹于它们的精妙,让我对知识有了向往。自打小,外公就很疼我,我依稀记得他喜欢抱着我还总拿他的胡渣在我脸上扎,虽然我不爱吃零食,但吃的东西他也还是不停拿给我。我并不知道小时候的我哪方面的表现让外公疼我,但我很清楚我为什么非常喜欢外公。
我七八岁前的记忆并不多,主要在逢年过节时随父母去外公家里的一些散碎的片段以及家人的一些描述。很清晰的最早的记忆是在外公六十大寿的时候,那时他精神矍铄,身体也特棒,他的木匠活也还在做。他的儿女们一起送了块精心雕刻的木雕匾,上面雕了*山迎客松,祝福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那天很多人来祝寿,外公很开心,照片中我就站在他旁边,站着也不如他坐着高。在我八岁多从当时读书的石家庄跟着父母回来后,我便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块,在附近的小学上学。那时还是春天,春意盎然的,外公家在村子里,前面庭院是一大片长方形空草地,再往前有一口打的水井,水井不深,清澈见底,水井里溢出的水离地也很近,很方便我拿桶从井里提水。整块空地的前面是一片挖的水塘,水面距离地面也不过几厘米,所有与用水有关的都在水井和水塘边完成。空地挨着水塘的一处有一颗梧桐,春秋时叶子又大又好看,不远的另一处有一颗花椒树,当地人喜欢喝茶时加一些花椒进去,每年喝茶时放的花椒基本都来自于这棵树,但采摘花椒一点也不讨好,一不小心上面的刺就扎进手指很难挑出来,或是划伤手背。水塘的另一边有条小堑,上面种了一些蔬果,小堑另一头就是他们的一亩三分地,加上几百米远处小山丘上的一片菜地,日子也算自给自足。外婆养了几只鸡,虽然平常吃得节俭,但是母鸡生下的蛋做成的非常好吃的水蒸蛋很多还是进了我的胃里,这对于小时候非常挑食的我来说是少数爱吃还很期待的菜。我也会在傍晚帮外婆把鸡赶回笼中,迫不得已也会闭眼去抓然后扔回鸡笼。水塘里面也养了鱼,每年他们都会下水塘赶鱼,一般就是一个人在水里面乱搅,制造混乱,将鱼逼到一侧,也有一些鱼会跳过水面,其中一些不幸的可能就跳到了空草地上,我就会跑过去抓起来放到桶里,外公也会跟我一起抓,或者在边上看热闹兼任指挥。抓起来的鱼加盐腌制后,外公做出来的鱼都很棒,也让我渐渐爱上了吃鱼,虽然我一直摸不透怎么对付鱼刺。我在附近的学校上学后,因为年纪比较小,时常会被欺负,我回去口头上不说,他们也似乎看得出来,帮我去别的人家说过领头欺负我的小孩的家长,让我心里总觉得温暖。外公看似大条,但我的很多情绪也是被他发现,他也一直心疼那时的我。那个夏天,我思念几月不见的父母,在午休时坐在竹床上用小刀在一张海报后面的墙上刻了首诗,然后用透明胶将海报的角粘在墙面上挡住。在几年前去见他的一个日子,那时我早以为这事已归尘土,外公告诉我说,他后来看到过上面的字,猜到是我写的那刻,他眼泪就流了出来,而在过去的二十年,我甚至未曾听说过外公他流过泪。在那期间,我也跟随外公外婆学会了分辨一些五谷和果蔬,打扫卫生,用捣衣杵来洗衣服,跟着去喂猪,在田地里插秧割禾打稻谷,虽然样样都做的像个二愣子,但也是受益颇多。从那年的春天到第二年夏天,我就在那度过了我的小学最后的时光。
初中一年级是跟随舅舅去了别的乡镇读书,前半年舅舅会隔两周骑着摩托带我回外公家,也是承蒙了诸多照顾,后来读书越来越多,也去了外地上学,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大学后每次回去见到外公,他总觉得我身子越来越单薄。我看起来水色好的话,他会很高兴,不好的时候,他会摸着我的手或者头,经常欲言又止,但一般也就最多只能叮嘱我在外面多吃一些。大学有一年冬天感冒发展成肺炎,回到家中住院,后来他见到我,那满眼慈爱的眼神,诉说着一切。外公挺少出门,也不爱抛头露面,尤其是近些年,甚至是镇上都不愿去,但他还是因为我的一些事情来过我家做客。这些年离自己小时候的梦想越来越近,外公也越来越为我自豪,每次见他,他还是会严肃地叮嘱我,不能骄傲自满,要脚踏实地,一直努力。
在外公走之前的一年,他胃口开始不行,顿顿快以酒代饭了,现在想想,也都是明显的征兆。后来,医院检查,发现是肠道问题(后来怀疑是肠道癌),在儿女的督促下开始滴酒不沾。过了阵子,外公回到了老家,很怕冷,平日里就躺在床上,总把头埋在被子里,窗帘也整个拉上,吃东西很少,即使喝水也容易呛到。那年过年去外公家,我在卧室看到他的时候头发又稀少了,两颊已经凹下去看到骨头,下嘴唇已经萎缩了不少,眼神没有什么生气。当天是个难得的大太阳日子,大家想要说服他从床上起来坐在门前晒晒太阳,他没有想要起来走动的意愿,即使拉开窗帘看见了阳光。我跟他聊了几句之后,他觉得有些累,想要继续躺着。吃午饭时送进去的一碗汤,里面的肉也是几乎没吃。临走时,我跟他说让他多吃多喝一些东西,我去巴黎前估计不能再过来,但我六月份会回北京,到时回家看他。我握着他皮包骨头样的手,他想紧紧握一下我的手,但我感觉到了那种无力感,他跟我交代了句“在外面好好注意自己”。上车后,心里很不舒服,从车后方玻璃看到之前的老房子,再看着边上刚建起来一年的新房子,我心头默念一声保重,希望四个月后回来的时候外公情况有所好转。我永远永远也不曾想到,那会是生前最后的相见。
后面两个月,我从经常去探望他的母亲那听说他情况依旧糟糕,吃喝也如之前一样,还是整天躺在床上,这中间我与外公视频时也感觉他与我们上次见面时状态差不多。大概在四月底五月初,我听母亲说外公情况恶化,解手时也带有不少血,我犹豫着要不要当时回去。过了两天,母亲说他突然想吃东西了,还吃了不少,几个月都没见他吃这么多,听着电话那头母亲的喜悦,我也安心了不少,期冀着一个月后回家见到外公时是不是他正坐在前门的竹椅上,也许我还能跟他唠很久的嗑。这一切的一切,都终止在5月6日的深夜收到父亲发来语音的那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始终未眠,想了好多,不知哭了多少,我听着吴青峰的《我好想你》越来越自责,那是那几个月我最常听的歌曲。我起身开始把自己的愧疚写成书信,想要在之后烧给他,但越写越觉崩溃,回忆不停涌出,它撞着我的心,很疼。最后我在飞机上写完了那封信,整个旅程那么慢,心很空虚,不停在想人活于世有何意义以及是否有来世…
车快到达外公家时,我看到了那栋曾经养育过我的旧房子。车停在了马路边,几十米外很多人聚在那个房子旁。我下车有种漂浮感,抓不着力,我对妻子微笑了下,示意我没事。走在那进去的小路上,下了个小坡,前院已经搭起了挡雨的棚,坐着很多我不太叫得出名字的来看老的人,穿过他们,走到前门旁,父母和大家都披麻戴孝跪在前厅,跟他们眼神打了个照会,我爬起来看着那副还未盖棺的棺木里的外公早已决堤
回头想想,幸运的是,赶在了盖棺前见到了最后一眼。丧事维持了好几天,最后一天的下午烧灵,我把我写的信以及他孙女写下的思念都烧给了他,看着那堆灰烬,祈祷着他老人家能够收到。那天半夜头七,我们在新房子里守着,我跟着几个弟弟妹妹原本在二楼沙发上横躺着,到了两三点,我醒来去到了一楼,在一个正对着前门和落地窗的小沙发上仰着。我做了个梦,看到外公在门外敲门,没人帮忙开门,他站在落地窗的那头看着我,只是看着,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想让我开下门。我醒过来,看向窗外,什么也没有,然后起身打开了门。
头七后的第二天,是外公78岁生日,之前说过准备在20年过80大寿的。今年是真正的80岁,不知最怕孤独一个人的你在那边是否还好。今天又是拜年的日子了,外孙给您拜个年,希望您老在那边一切都好~这一生很短暂,人总恨不能用所有去交换为时尚不晚。我无法表达,谨望您原谅。
后记:前两年有一次春节聚会,人到的很齐,当天结束了有人才想起应该拍张全家福的,这两年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之前到的齐还是怎么,一直没能拍下一张外公跟大伙的合照,大家平时也没有拍照的习惯,因此存下来的照片不多。在这里,我由衷感谢皮的